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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法制视点】刘守英:9个观点谈乡村振兴
发表日期:2021-06-22 作者:刘守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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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生于1964年的刘守英是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院长、原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农村部副部长。30多年的涉农研究、调查,使他成为了当前中国土地制度与发展经济学权威,且有着切身的乡村经历与关怀。

在脱贫攻坚战取得全面胜利后,乡村振兴成为我国有关农村的最新顶层设计和国家战略,对此,刘守英有着深刻而独到的见解。友成君整理了他在演讲中或接受采访时提到的9个观点,以飨读者。

资料来源:央视新闻、《经济观察报》、《中国发展观察》、原子智库等

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院长、原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农村部副部长刘守英

01 乡村振兴需破解四大问题

第一,人。最大的问题是乡村老人的绝望,这是非常让人心寒的一件事。二是年轻小孩。年轻小孩的问题我们原来一直讲他们是留守儿童,现在很多孩子小学是被家长带到城市,这些孩子家长实际是照顾不了的,初中回到本镇,高中回到本县。三是70后。70后到底是不是跟40后、50后、60后一样回到乡村,还是在城市里落下来?这些人基本没搞过农业,也没种过地。

第二,业的问题。整个中国农业的业这个问题不解决的话,农业的回报是上不去的。现在农业的问题越来越单一,回报越来越低,也进行了土地的流转,也进行了规模化,但是从事规模化的这些人越来越内卷。农业的回报越来越低,就越没有新的要素进来做农业。

第三,地。大量的土地被占用,主要是两块。一是农民的房子往路边去盖,这是非常好的现象,原来传统农耕村落的聚落形态开始向更交通便利的地方转变。二是坟地。现在农村的坟地基本上把原来的菜地都占光了。

第四,村庄,农民过去积累的资本全部回到乡村去盖房子。

这四大问题看上去是乡村问题,实际上是我们城市化模式的问题。城市化模式本质是回村的模式,不管你在城市干多久,最后还得回村。如果城市化的模式继续按照原来回村的城市化模式,我觉得乡村振兴的路是无解的。

02 需要关注与研究城乡关系

乡村用什么东西来跟城市交换,这是城乡关系的起点,而不是城市去乡村做什么。作为我们思考城乡问题的基础,乡村到底用什么跟城市去建立这个有机联系?

现在很多人关注的是什么呢?城市到了哪,哪里的乡村就能活,现在都是这种思维。你仔细想想是这样的吗?乡村没有东西与外面去交换,就断掉了。城市再多的东西进到乡村,乡村也起不来,核心是乡村到底什么东西可以跟城市对流与交换。

我前面提醒大家一定要关注乡村的新变化,这其中也包括农业。农业是我们误解最深的一件事,我们认为农业就是让人吃饱肚子,把人从瘦子吃成胖子,这是有问题的。如果农业就是种植业,农业就停留在这个概念上,乡村是不会有希望的。

到底什么是农民?什么叫农业?是什么样的乡村?我们一定要认真研究,研究它们的变和不变。现在是到了真正开始做乡村研究的时候,不管城市化到80%、90%,以乡村作为本位来研究乡村问题现在才开始。

03 从三个方面实打实地推进乡村振兴

乡村产业目前没有发展的空间,乡村产业被极其窄化,这导致乡村衰败。所以,我们一定要考虑乡村振兴如何实打实地推进。实打实地推进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:

一是乡村的产业一定要有回报。为什么要素只往城市,不往农村走?非常重要的一点是,乡村产业的回报低,报酬低,资本、人力就不往农村去配置。要解决乡村产业的回报问题,就要提高乡村产业科技含量,要素组合和配置效率提高,回报率就会上升,乡村产业跟城市产业就一样具有竞争力了,资本就愿意到乡村去。

二是让整个要素在城乡之间流通,这样资本就会下乡,高素质的人力资本就会往乡村走,土地资源使用在乡村才有回报。城乡之间要素打通以后,乡村和城市之间的发展才能平衡。

三是对乡村老人的救助。这是我们在这次疫情之后要尽快解决的。我们原来一直讲是留守儿童,留守儿童现在已经有所变化。现在年轻夫妇去城市,一般孩子跟着去城市,孩子回去也是在当地的县城读书。所以现在农村最困难的群体就是乡村的老人,心理、生理、收入等都处于被忽略的状态。对乡村老人的救助,他们的归宿、基本保障,应该是我们发展的重点。

04 把城市和乡村作为一个系统来对待

解决中国的乡村问题,一定要把城市和乡村作为一个系统来对待。

如果仅仅是从现在看到的乡村的问题来解决乡村问题,是无解的。比如说现在乡村老人多,那就让年轻人回来。年轻人为什么要回来呢?产业不行,那就振兴起来。怎么振兴呢?资本为什么要下乡?

城乡的系统一定是一个要素互通的系统。进城的农民工开始打通这个系统,但打通以后制度上的“墙”没有拆,大量的人口如果还得回去,农业的要素重组就不可能发生。

05 乡村振兴要改革回村的城市化模式

乡村已经形成这种状态,下一步怎么办?怎么去振兴?得找到出路。光批判它没有用,光唱赞歌也没有用,光每天喊城市化再提高多少,也解决不了这些问题——城市化率再高,这些人还是没有“落”。

整个中国乡村问题,是在城市化的模式上。乡村支付的这个代价,是做乡村振兴的起点。能解决的办法,就是渐进式的“落”。

城市化的问题,是人的城市化。现在核心的问题是,一定要把原来回村的城市化模式在代际开始进行改革,解决已经落城、不可能回村的这些农民的城市化,不能让70、80、90和00后继续走上一辈的老路。

70后回去不会搞农业了。如果指着这些人回去,就会变成去县城、镇上买个房,做点小生意、做点非正式的经济活动。县城和乡镇,容纳得了那么大的经济活动吗?我们现在看到,有些人回到了镇和县城,但县城、镇的凋敝跟乡村一样。原因在哪儿?它支撑不了那么大的经济活动,这些人在镇和县城经济活动的价值没有体现。

06 乡村振兴要看“体面”和“效率”

我现在越来越常反思,发达国家走过的路,仅仅用城市化作为现代化排他性的指标是有问题的。城乡关系的正常化,比简单追求城市化更有意义。

乡村的变革到底由什么力量推动?这是要好好思考的。如果想简单地通过行政力量,通过财政、项目等,解决几十万个村庄的振兴问题,现在开始就要对这种思想提高警惕。乡村的问题千奇百怪,而且复杂程度远远大于绝对贫困人口问题。乡村振兴的过程,一定是要有多方力量介入。

乡村的现代化,有没有统一的指标?乡村现代化很难用衡量农业效率的指标来衡量,如果乡村现代化用效率指标来衡量,就容易搞出问题来。有时候会说,一个乡村创造了多少GDP,其实乡村不是创造GDP的地方。如果你要乡村去创造GDP,那就错了。

乡村振兴到底效果怎么样,我觉得第一个指标就是体面,体面的居住、公共服务和人,还有整个乡村的民风体面,乡村治理好,大家到这里就很舒服。第二个指标就是效率——农业的现代化,农业一定是高效的、高质量的、高回报的。

07 要警惕“浪漫主义”

(乡村振兴提出来后),我觉得现在有点过度“浪漫主义”,试图以一种脱离农村现实、理想主义的思维,去推进乡村振兴。

现在有两种声音,一种是让更多年轻人回农村,还有一种就是需要培养更多新的经营者。但是新的经营者怎么培养呢?核心问题一定是要素组合,老人也可以组合到要素里去。

产业方面,现在很多人说一二三产业融合——一产回报低,那就从事二产,还可以加上三产,比如乡村可以开发旅游。听起来非常完美的一幅图像,问题是怎么会发生一二三产业的融合呢?没有需求就没有三产。

一些乡村开发了很多旅游线路,开发了很多用于婚纱摄影的田地。能持续吗?谁去呢?一定要从浪漫的情怀里清醒过来,踏踏实实的,从乡村本身的状况出发,好好地认识乡村,然后再来寻找乡村振兴的出路。

08 切忌靠单一的行政力量推动乡村振兴

乡村振兴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政策,它涉及到经济社会的方方面面。要注意,政策的制定和施行不能过于简单,不能让乡村振兴跑偏了。乡村振兴中最忌讳的就是靠单一的行政力量推进各种运动。这会导致很大程度的混乱。

总体来看,目前,“乱动”与“不动”并存。但是,不求变也不行。不求变,或者单单依靠行政力量介入其中,都会出现问题。在变动时,一定要非常非常小心谨慎。

未来的乡村依然是有各种功能的。比如,乡村是一种生活方式,它不仅是“农一代”落叶归根的地方,也是现在的“农二代”“农三代”偶尔要回来寄托乡愁的地方。因此,在我看来,未来的乡村肯定不能再是以农业环境为主的单一村落,它应该转向一种适度聚居的、满足各类新需求的新村落。

但是,这个过程一定是一个慢变的、渐进的过程。这就要求我们,一定是根据发展出现的新需求来对乡村进行功能定位,进而进行制度设计,而不能简单地做一些行政规定。

09 农村的事,最怕的就是极端

乡村问题的解决,不能快、不能急,但不能没办法,一定要把乡村振兴的路径想明白。如果症结没找到、没有路径、没办法,还每天催官员搞乡村振兴,那就会变成各种指标。下面政府手上也没有几把米,还得干事,可不就是折腾农民、乱作为嘛。他能想到的办法,就是拆村子、合并。要堵住这些问题,得给他路。

农村的事,最怕的就是极端,危害非常之大,因为农民没有话语权。极端化跟导向有关,是政府在推。任何一次政府强力在乡村推政策,不管用意多好、主观意愿多好,都会出问题。乡村经不起过强力量的主导,它是一个慢变量,也很脆弱,自身修补自己的能力很弱。

未来整个村落集聚以后,也会牵扯到治理问题。但现在一定要注意,不能把乡村的集体经济发展和乡村治理混淆。很多人都试图用发展集体经济来解决乡村的产业问题,这是错误的。乡村的产业发展、经济发展,不能简单地靠集体归堆经济来解决。

乡村治理和乡村的互助、合作,很多文化活动、乡村公共服务的提供,是需要集体来做的。我们现在工资都给到了村干部这一级,让他们来干这个。至于搞集体经济,是另外一件事,不是你是村主任就有能力搞集体经济。搞集体经济要闯市场,要把产业搞起来,把农民组织起来、合作的纽带建起来。并且,集体经济也不是所有地方都能搞起来的。

经济能人当村主任,也可以,但治理结构要讲清楚,公权力的行使和边界约束要解决、要清晰。不能把所有政治、经济都交给一个能人,没有任何制约,那这个人迟早也要出事。现在很多人讲,要壮大集体经济、能人治村,但不解决权力的边界和约束,最后把一批能人也治进去了,集体经济也搞死了。


作者/来源:友成基金会